方方:此曲终了,我们再寻解药(二月初三)
方方武汉日记二月初三(2月25日)
掉头回望,我们不是幸运者,我们只是幸存者。
此曲终了,我们再寻解药
文/方方
天气好到令人惊讶,中午温度快达20度了吧?开着暖气已有热的感觉。但到晚上,又突然下雨,很反常也很怪异。反正不能出门,看手机便成每日的必修课。
一早看到几个视频,真是有话想说。视频有两类:一类是外省的捐赠蔬菜抵达湖北的遭遇:或半道被人拦截,或整袋往垃圾堆扔,更或烂在仓库里。这类视频,好几个。另一类是居民大骂团购的蔬菜贵得没谱。对于很多百姓来说,钱是要紧抠着用的。平时买菜也是再三挑选,才敢下手。酱油降价两分钱,排队的人能拐弯。为什么?因为袋中钞票刚够糊口,能省一分是一分。所以,团购的菜,在质量和菜品不能挑选的前提下,还很贵,百姓不骂,简直不可能。更何况,关了这么多天,心里本就憋一肚子气。
要说明的是,这些视频,都是朋友转来,我无法确定真假。但无论真假,我都认为大量捐赠的蔬菜,应该有一个更合理的分配模式。现在的局面,一方面分配困难,一方面买菜太贵,双输。还要伤害外省人民的一片善心。真莫如把所有捐赠蔬菜,交由蔬菜部门统一分配到各超市。严格要求超市以平价或低价团购给百姓,回款或捐赠或继续用于补贴所采购的平价菜。这样既可让百姓买到便宜菜,亦可将社区人员从搬运、分菜、送菜这类事务中解脱出来。当然,各单位或各社区自己弄来的爱心菜,让员工分配给各家,这是另外一回事。天气越来越热,蔬菜越来越难保存。诸事还是实事求是点为好。
继续说疫情。早上医生朋友发信息说,除了武汉,其他地方疫情应该都基本控制住了。只剩武汉的疫情还在蔓延,没有控制得太好。医院的床位压力倒是逐步缓解。对于疫情的继续蔓延,我很不理解。按说武汉封城已有一个多月,就算按24天的隔离期计,该发病的人也都早已发作。大家闭门不出,新感染的人应该极少极少甚至是零才对呀。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新增的感染者呢?医生朋友也疑惑,说不知道新增确诊和新增疑似感染的原因是什么。感染源在哪里。这个应该研究一下,需要分析新增感染病例病因,再针对性的加强调整防控措施。应该说,尽管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,隔离效果却并不如我们预计得那么理想。医生朋友再次用了“诡异”二字来形容新冠肺炎。并且认为,可能需要与病毒僵持一段时间,而疫期也会延长。
疫期延长,这就意味着,我们还得继续被隔离在家中。这个日子有多久,恐怕没人知道。这是很苦闷的隔离。连段子手都不想多说话了。武汉人好难,先度过了初期的紧张和恐慌阶段,紧跟着,是史上未有过的悲愤、痛苦和无助的日子。及至今天,虽然不再恐慌,也没那么多悲愤,但是人们迎来的却是难言的郁闷和焦躁,是遥遥无期的等待。真是没办法。在这里,我还是要对自己,也对所有人说:我们还是等吧。这就是件没办法的事。已经等了这么久,剩下的日子,相信不会太长。世卫组织的人到了武汉,感谢了武汉人,尽管这种感谢安慰不了什么。但至少,全世界都知道,我们是在为他们作牺牲,我们的关门闭户,是为了他们的自由出行。把最闹心最俗气的电视剧再弄出来看看吧,比方阳光灿烂猪八戒什么的。不然咋办?
早上还有个视频,一位妇女,不戴口罩,坚持要出门。无论怎么劝说,她就是不肯回去,也不肯戴着口罩跟人说话。遇上这样的人,下沉的公务员也好,社区工作人员也好,真是无奈。还有一个视频,是一条小街,人来人往,小店都开着门,热闹一如往常。拍视频的人边拍边道:这么自由,哪里像在武汉呀。我认识的人甚至能叫出那条街的名字。似这样的场面,多有几个,隔离几乎无甚意义。他们多半认为疫情与他们无关,但疫情控制得缓慢,我们也不得不继续关在家里,却跟他们大大有关。
昨天转发了AD的建议,不少人留言,说这样太侵犯个人隐私了,是万万行不得的。这种观点不少。我将此类观点转给了AD。AD回话说:“就是这样。个人活动的轨迹本来是隐私,但是鉴于疫情压顶,甄别困难,还是应该在国家紧急状态下动用所有有效手段帮助治理!”
其实我昨天在转发时,也想过这个问题。尤其看到AD的最后一句话“谁也跑不了”后,犹豫过几秒。但是,我还是转发了。因为我在武汉。我所知的是:900万人的生存比隐私更重要。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活下去的问题。隐私跟活命比,它算不了什么。躺在手术台的病人,在医生面前,多半也不会顾忌隐私的。更何况,高科技可以造福,可以装邪,自然也能除恶。武侠小说中的施毒高手,怀里也都揣有解药的。现在的武汉人,隐私排不上第一位。活下去,排在第一。
死亡还在这里演奏它的进行曲。此曲终了,我们再寻解药。
今天一个同学在网上说,他准备出门时,有个三岁的小女孩说,爷爷别出去,外面有病毒。还看到一个视频,一个约三岁的小孩想要出去玩,找爸爸要钥匙,说是只想去沃尔玛看一看。当然,最惨的是那个爷爷去世几日,自己不敢出门,说是外面有病毒,靠着吃饼干过了几天的孩子。更多更多,关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小孩,你能想得到大人是怎么吓唬他们的。病毒!病毒!病毒在他们心里,必然是魔鬼般的存在。我不知道,当有一天,他们可以出门时,他们中会不会有人不敢出来;更不知道这道阴影,会在他们的心里留存多久。这些弱小者从未对这个世界犯过任何错误,他们却要陪着所有大人承受这个苦难。今天下午,我们几个同事,在网上各自回顾自己元月20日之前的经历,大骂了一通罪魁祸首,心里才舒服一些。我们都有创伤。掉头回望,我们不是幸运者,我们只是幸存者。
下午“今日头条”有一篇为长江日报的洗地文,当然更可能是“高级黑”。此文引用长报某记者的言论,对我和戴建业教授进行攻击和嘲讽,大骂我们是“喷子”。那位“高级黑”的阴暗心理,我就不谈了。但骂人的长报记者却真的过于脆弱,甚至缺乏基本的理解力和判断力。对于《歪歪扭扭七字遗书让人泪奔》一文内容,我只字未说。只是觉得它的标题应该是《歪歪扭扭十一字遗书让人泪奔》。标题改个数字,那将是多么好的一篇文章。甚至,我根本不觉得是写稿记者的问题。以我的经验判断,它从来就是后台编辑的问题。作为读者,不过是对标题提了句意见,便成“喷子”?说老实话,我一向对长报印象很好,从青年时代起,也给长报写过不少稿,甚至还与长报有过一些合作。多少年来,长报一直保有很多高水平的记者和编辑。他们的职业素质和高水准报道,何曾让长报有过今天这样丢人现眼的时刻。长报的被骂,是长报人自己的选择。而长报一向的好口碑,也是那些写媚文的人删遗言的人以及上面那类“高级黑”所砸。这是他们应该反思和检讨的。写到这里,本想索性狠狠“喷”上几句。转念算了,同学也在报社,实在不好意思让他难堪。
另有几个小消息,记录在此。
一、因新冠肺炎牺牲的医护人员已达26名。愿他们安息。我们现在管好自己,关门闭户,也是为了不让他们白白牺牲。
二、一位教授告诉我,世界卫生组织在北京说,治疗新冠肺炎,目前可能唯一真实有效的药物就是瑞德西韦。
三、武汉地区将每天投放口罩约200万只。每天上午十点开始,可以凭身份证等有效身份证明,在网上预约购买。至于怎么购买,可自到网上查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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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】
方方:湖北省作家协会原主席、当代中国著名作家。本名汪芳。女。汉族。1955年5月生于南京。1974年高中毕业,1975年元月在武汉运输公司当装卸工。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,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。1989年调入湖北省作家协会,曾任湖北作家协会主席。198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《风景》在全国引起极大反响,并因此而成为中国“新写实”派的代表作家之一。
近些天,作家方方的武汉日记系列文字记录受到大家关注。历史正在发生,历史在继续发生。我们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的历史客观公正的评定,至少目前还有许多事件没有给公众一个答案。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和反转,在历史正在进行时,记录的价值弥足珍贵。作家方方在武汉生活,她的日记将是这段特殊时期最重要的资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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